Lanthe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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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伪装者】【楼诚】当以歌 09

说明:错误都是我的,他们都不是我的。章节名和首行字来自《诗经·秦风》。

章前插画来自 @终于可以用二名字的Angel18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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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9 无衣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


阿诚十四岁,捧了一本《诗经》,请明楼给他讲。

那是一九二八年的夏日,明楼的最后一个暑假。一个夏日里,从孟到季,整个国家天翻地覆,五月,六月,七月,挺进的新战争,倾颓的旧政权,乍死的当权者,还有遥远的、绵绵燃烧的火焰。这片土地上似是从未承载过这样多的轰然裂变,又似它七十年来每日每夜都沉在这些地动山摇之中,只让人不知向哪里去,只让人知晓一定要向前方去。

与此做比,那些发生在阿诚身上的变化便显得不值一提。他的声音开始变化,他的个子开始长高,明台不再能超过他的步子,也不太敢再和他随便抢打到一处去。起先明镜偶尔还打趣他,但阿诚不太愿用他那愈发沙哑起来的嗓子作答,模样中带一点男孩在那时期特有的沉默和执拗,她便转而揉他的头发,叹起他的瘦,每日给他早晚喝一瓶牛奶,又叹他为何空长个子而不长体重。

明楼在夏日间见到的便是那样一个阿诚。男孩的个子猛蹿起半头来,衣服是新做的,整个人却又瘦得厉害,像根笔挺又锋利的竹子,那一本旧书端到明楼眼前,明楼看他从手指到手腕再到手肘,骨节都分明。

明楼接过书来。这书老得就要散了,书页的纸不够好,带一层伪装成光滑的毛糙,扉页内里写着明楼的名字,字迹分明是钢笔,然而彼时结架里的稚气尚未脱去。明楼随手一翻,常被翻的那几页就顺势打开来,他看一眼文字,再去翻开端的那几页——“你看《秦风》?开篇是《周南》,《召南》和《邶风》都跟在后面,你怎么跳到这里来了。”

明楼这样问,阿诚也愣一愣,一时间像是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像是不晓得如何答他。他顿了顿,明楼一直瞧他,目光里有一种鼓励和期许,他便用哑哑的嗓音回答:“秦王扫六合,虎视何雄哉——想看看那是何等模样的。”

明楼听了,微笑。

“别人都要看十五国风,到你这里,倒是要看国史。怎么没去翻《史记》和《通鉴》?”

“那是秦王、秦相、秦将和良臣的东西。”阿诚说着,指一指手里那本《诗经》,“这是秦人的。”

明楼的眉毛微微挑起。他看着阿诚,眼睛里有一点很亮的光。

“那秦人是什么样的?”

阿诚再次停顿了话头。

“慢慢讲。”明楼的手指轻轻敲一敲书页,“我要听一个是阿诚在回答的答案。”

阿诚思虑了很久,手指捏着新衬衣的衣角。明楼看着他的眼睛,像是能瞧见他脑内的思虑,看见那些山水和墨字活过来,轮番编织成新的模样。

 “诚切、质朴、隐忍、坚毅。”——他得出这般的答案。

明楼问他:“你喜欢这样的人吗?”

这一回阿诚便答得干脆了。“喜欢。”

“为什么呢?”

“因为很真。”

这答案对于明楼而言似是已经足够。他没再继续问,而是让阿诚去取了又大又厚的字典,自己翻开书来。

“我给你讲一篇《蒹葭》,余下的你自己去看,去查。”

明楼是个信奉学东西便需刨根问底的人,阿诚既请他讲秦之一章,他便要阿诚将这一段史事大致了解。他统共给了阿诚三天的时间,听阿诚在自己的书房里如久饥般吞下文字,间或有在梯子上爬上爬下来取书的声响。期限到时,明楼去考阿诚,阿诚的准备已算是完备,向他讲为秦非子为周天子养马而封的五十里地,讲襄公护周平王东迁的功绩,讲秦都名“雍”,讲秦王逐鹿。

几日里阿诚在看书,明楼也在看。他经年不去用这些东西,自然已忘记十之八九,若不是为了考核阿诚,可能今后十数年也不会再次翻起。两人的时间是一样的,所差的终究是一些学习的能力,明楼在阿诚讲时还能够稍微提点他几句,心里却不知这套路还能再用上几年。

等到明诚讲完了,明楼说“很好”,看到阿诚的眼睛璀璨地闪亮起来,他便抛出与之相关的最后一个问题。

“你讲讲,那时的天下,是什么势?”

阿诚说:“大争之势。”

“不争则如何?”

“不争则天下使其争。先争者未必胜,得良策而能久争者方胜。”

“天下使其争而不争者,如何?”

“天下使其争而不争者,亡。”

这句子里最后一字的宣判杀伐干脆地落下,明楼的手指仍捏着书页,却抬起了眼睛,在阿诚的目光里看到一种勇敢的果决。就是这般一个眼神,在明楼的心里,倏忽把一篇岁月揭了过去,他看到阿诚的那颗心开始长大了,褪去了无原则的柔软,如一棵幼树开始盘根抽桠。

明楼突然问:“当今的天下,是什么势?”

阿诚大抵是被先前顺畅的对答所鼓励,这一回他也答得很快:“当战之势。”

明楼微微有些惊讶。这答案还是太锐利,太少年气,这世道又不可避免地纷乱着,让他有些摸不准阿诚是从哪里归结出这个答案,不知他是走进了年轻者的空谈大志,还是走到了一个初能架构家国生死的年纪。

“战则如何?”

“战则国中无时无地不可以死。”

“不战则如何?”

“不战则中华亡。”

这一句由阿诚那嘶哑的嗓音讲出来,突然间大激大昂的字句都年轻,大悲大恸的字句都义勇,叹国颂国的字句都崭新可期。明诚十四岁,第一次讲他要报国,第一次把整个志愿抛给了明楼,呼吸在他单薄的胸膛下起伏。

明楼用低沉而别有所思的声音问他:“向谁而战?”

突然间,阿诚哑了。他的呼吸不再急促而期待,他甚至不再呼吸了,就像一盏被掐灭的灯。他的头垂了下去,脚跟不由自主地挪动了几下,明楼的目光递过去,沉沉地压在他的头顶和肩上。

阿诚艰难地讲:“大哥,我再也不乱看报纸了。”

明楼“啪”地把书合在桌上,阿诚一抖,然而肩膀被明楼扶住。七月底的天气,薄暮里的明公馆架起了窗子,穿堂的气流从人鬓边轻快地掠过,带走积攒一日的热度,像个模糊的吻一样亲昵可人。在这样的溽热日子里,明楼掌心的温度不可说是不烫,却像是把阿诚的肩膀烙伤了,又像是把他牢牢吸住了。

阿诚慢慢抬起眼睛看明楼,带一丝畏惧和一丝畏惧里萌发的期许。明楼是在笑的,那一双很大的眼睛里并没有愤怒,眼角微微弯起来,年轻也俊朗,意气风发。

“哪里有‘乱看’这种说法。”他说着,单膝蹲下来。然而阿诚已不再是那个十岁的阿诚了,他长得高得多,明楼需要仰脸,才能与他目光相接。

明楼的手摸一摸他的肩膀。男孩那样的瘦,但骨骼结实又坚强。

明楼说:“你讲。”

阿诚依旧没说话。明楼等了他两分钟,然后明白过来,这个问题实则不该是他这个年岁能答得分明的。这世界太大了,这世界太乱了,阿诚迈出了一步来,他果敢,他也嚅嗫踯躅。

“你想想你不忍什么,你所恨见什么,那都是当要改变的,那都是可以被改变的。”明楼说,“很多人一辈子解不开这个问题,世道纷乱,一辈子也就过去了。阿诚,你要好好去想。”

他说完这句话,站了起来,然而回身的时刻,阿诚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他再回头,阿诚望着他,那眼睛像是明白了什么,又像是寄托着什么。

“王于兴师……”他说,有一点迫切的期待,期待丰俊的山脊和大江上的桥梁。

明楼拍了拍他的手背。

“与子偕作,与子偕行。”

这话许诺得太空泛,这话许诺得太精确,但无论如何,它兑现得似也是太晚,当先割裂其间的便是分离。阿诚虚长十八岁,一张船票捏在手里,只身去了巴黎,身边能互相作陪的不过几个同期的同乡。他走后的第二个月东北丧了土,转到第二年上海便出了事。与日军的战争打到三月,重洋迢递的信也终于寄到家里,明诚用法语写信,明楼看透他藏的这一点心思,是非要兄弟长姊都平安地来读才好。

后来明楼再在巴黎见到明诚,隔了三四年的岁月,一个正下火车,一个在月台上等,在高鼻深目的人流之中两相瞧见了,又是都不太敢认。明楼看到一个大好的青年,面容英俊,脊背笔直,是浩浩人潮里最光亮而最出色的一笔,而明诚看到明楼,觉得他不仅是带着他的知识和他做长兄的威严,他的心那么博大,他的心里应当有些摇曳的东西稳稳沉沉地落定了,他心里应当别有河山。

然后他们笑起来,不知是谁当先,或是两相同步,但都又把对方牢牢地识别、认定。这个最初的笑容像是一个引子,在他们不笑的时候,在他们笑不出的时候,他们都能回忆起这一段极尽短暂的时间,回忆起一个眼神,还有从久别的陌生到骨子里的熟稔。

世界转了半圈,时间过了十载,他们的关系愈发向复杂发展而去,作为恩人与受恩者,作为栽培者与成长者,作为无血缘的兄弟,作为互相聆听的友人。巴黎一地上,他们又陌生过两回,又刻骨地熟稔过两回,作为同一阵营上两两相知的战友,作为恋人。

明楼问他:“你找到答案了吗?”

明诚说:“我想讲给大哥听。”

明楼说:“你讲吧。”

“我所恨见的,是人得以生而不能为人,民族残喘而不能为民族,国家疮痍而不能为国家,我向它宣战,我与它作战到底。”

“你想求得什么?”

“家国之无虞,每个人之尊严与解放,还有一个更好的、更新的世界。”

而后明楼拥抱了他。那是世间最肯定也最真实的拥抱,明楼拥抱着他,像珍爱一整个世界。

“那也是我所求的——从前,现在,还有今后。”明楼说,有一个瞬间他听起来似乎是哽咽,似乎是喟叹,明诚像是被他心底很大很大、很炽烈很炽烈的一方天地给兜头笼住,他陷进明楼灵魂里很深很深的一个地处去,那里面有明楼的孤独、明楼的坚决和明楼的理想,还有明楼对他的渴望。

“很好,阿诚。真好。”

在那之前,明楼或未期望过有除自己之外的人向他讲起这些词句,而那之后,明诚也从未期望过再复见到这些句子,他们本就没有那样多而不需隐蔽的机会来表达信仰,更何提是写在纸上。

然而明诚当真收到了那样的一封信,在1937年莫斯科的冬日将要结束的时候。

军校里的规矩总是很多,除却规定训练和学习的不提,还有规定言行的,规定饮酒的,对于国际生而言,还有规定写信的。那些漫长的条规包括字数的规定,重量的规定,还有只有收到回信才可以投递新的一封。所有的信件也都不是直投,明诚每一次都不知他的信会被先送到什么地方去,辗转多久,才能跨越一个欧陆落到明楼手里,也从不知明楼的回信什么时候可以出现在他眼前。

莫斯科的冬日把等待拉扯得无限漫长。明诚没见过那般长也那般冷的夜,一个人独站的时候,可以把心头最后一点跳动的热度冻成冰。所有人都推荐他用伏特加打发这段寒冷和空旷,他依言做,喝得远没有当地人那样肆无忌惮地拼命,但酒量并未差过。终于他的同学有一日商量怎么能把他灌到神志不清,终于有一回他们成功了,明诚在床板上昏沉到天明,醒来在白亮如雪的日光里吐得天昏地暗,直到把胃里所有都吐尽了,脸上糟糕得混乱,让人分不清他是不是当真哭过。

就在那时候,信到了。

明楼的信是那样短,他不讲自己,不讲巴黎,不讲家里,而是将他们当初那段对话一字不差地重新写下一遍。到了明楼应当拥抱他的地方,拥抱不能随着信纸带来,明楼便在那其下写:“岂曰无衣,与子同袍。”

明诚觉得是有人用冰刀子在他心上挖了一个洞。他那样疼,然而心里当真堵着的那一处,那从他与明楼共处四个月到他一人背着两个代号、自己护送自己前往莫斯科都未能打开的死结,那关于想念和比想念让人沉沦和痛苦的东西,一瞬间都被破开了。

明诚没有再给明楼回信,直到他将离开莫斯科的时刻。他把他的钢笔和墨水瓶放到了室外的柜子,墨水瓶冻碎在寒冷之中;他一直用铅笔,而把那封信放在最贴心的口袋里,感受到纸页贴在他的心膛之上,明楼也贴在他的心膛之上。

终于他又见到了明楼,在巴黎,在冬日,在离别的两年之后。那一刻他们没有人再不敢去认对方,理想考验了他们,时间考验了他们,时局考验了他们,爱情考验了他们。他们比以往之中的任何一刻都更勇敢,都更熟悉对方,都更能够携手。

 

明诚从火车站出来,沿原路向回程方向走了七分钟,明楼的车到了,猛刹在路边。

在这一事上,他们是从不需约定的。

明楼将熄火,打开车门,转坐到后座上。明诚快步从另一方向上车,坐到后座的另一边。明楼将手电筒递给明诚,明诚在黑暗中为他打光,听到步枪拼接时机械发出的“咔哒”声响,然后桥夹带着子弹猛地压进去,干脆利落,力道千钧。

他们在黑暗里等待着,呼吸平静,没有说话。战时的法令封住了夜,子时将近,这一夜的天地之间格外又冷又静,上海像是死了般冷漠而伤悲。轿车里安静到听得清他们的每一声呼吸,他们的手没有握在一处,他们的手里是枪。

遥远而如疾风骤雨的枪声响起来的时刻,明诚从后座离开,转到驾驶位去开车。他把车开得很稳,明楼的步枪横在膝盖上,间或有光从车窗帘的缝隙漏入,照亮那冰冷漆黑的枪口。

他们到得不算迟,正在明台孤立无援的时刻,他们的姐弟都还活着。这一夜他们本能够胜的,这一夜他们本当要胜的,然而最终他们的长姊在他们的怀抱里,血流在他们的手心。

明镜要死了,但她说:“你们不准慌,不准喊叫,不准哭。”

这最后一点,于人于己,他们全都做不到。

火车鸣了笛,明镜要明台走,明楼也要明台走,明台哭起来,难过又无助得要疯了,说:“求求你,大哥,你不要赶我走。”

明楼让明诚拉明台走,说话的时候手胡乱抓在了明诚的大臂上,用力而痉挛得像是要把明诚一根臂骨给撬出来。明诚忍着疼痛和眼泪去捉明台,明台扯着明镜的手,明诚死死拉他,他扯不过,手就滑开了,像滑脱了一段生命。

火车加速,明诚把明台给扔进去,听这个最年轻的年青人撕心裂肺地叫着,姐,姐,姐。

明楼突然喊起来:“大姐!!”

明台跟着要把嗓子撕裂成血、成灰、成天崩地裂般爆发着喊:“姐——!”

夜里的十一点四十分,火车离站,驶入夜色而不见,明镜死在站台,死在她唯一胞弟的臂弯间,明诚的眼泪在夜风中干涸于面颊。

枪声止息,夜色复静,静得吸入了天地山川。宁静是死亡的软幕,流淌过凝滞的黑暗,弹壳遍地,枪械遍地,敌人与亲人的尸首都遍地。只一陡然,偌大站台,偌大上海,偌大战场,偌大血火,似乎只余下他与明楼两个。

 

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



to be continue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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