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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蔺靖】折纻歌(《昔别春风起》收录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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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明:错误都是我的,他们都不是我的。

暖气组那边收摊了,突然想起来这章还没有发_(:зゝ∠)_果然是春天吃太多就容易忘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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折纻歌


明月如规方袭予,翡翠羣飞飞不息。

 


二月的金陵染上了一场倒春寒。

日前晴时正好,至暮时便飘了些薄雪,蔺晨在寒气料峭的晨间醒来,腿一动,踢倒了前夜暖席间置下的觥筹。然而昨夜他与列席诸人酣饮大醉,和衣而卧,酒器中早已没有了余量,器具倾倒之后,不过在地上“滴溜溜”滚出一阵闷响。

蔺晨揉着眼睛,理开乱发,打了个哈欠,这才发现歌楼之中寂寥无声,与短短几个时辰前花醉露浓的气象相比,让他几乎以为自己一眠十年。

他高声喊道:“阿嘉!”

声音既落,如同石子投入深潭,寥然寂静而没有回应。蔺晨起身环顾,找到了昨夜落在案底的扇子,又找到一支不知哪个伶女遗落在此的步摇,许久,方听到外面廊上匆匆而来的脚步声。

昨夜席间盛装而舞的女子今日只穿了一席素衣,鬓发松散,色泽漆黑如鸦雏毛羽。她端来一盆冰冷刺骨的清水,丢给蔺晨一方布帛,蔺晨笑着把步摇递给她,她垂眸看了一眼,开口道:“这是云雍的。”

蔺晨默默把脸埋在了布帛里,许久,他问:“今日罢市吗?”

阿嘉一愣:“怎么讲?”

“不然为何时辰已迟,楼阁间却了无乐声?”蔺晨也随之一愣,脸从布帛中抬起来看她。年轻人生了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轮廓清俊,眼角有些宿醉的微红,一望之间神色尚有些惺忪,竟让她的一句讥诮轻轻地柔软在了嘴唇上。

“昨夜列席的公子都道你是最聪明的,我怎么没能瞧出来。”

蔺晨擦过脸,坐在案边,径自给烹茶的小炉引火;阿嘉站着,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他的腿。这一下踢得不轻不重,蔺晨挨了一下,一点也不恼怒,只道:“只有我听得出你腕间的金铃震响了二十三次,我怎么不是最聪明的?”

“你既是最聪明的,也不会算一算时日,想想今日是不是罢市的日子。”阿嘉随他坐到一处,展开自己的袖子,手指轻轻笼了笼鬓角,看他烹茶的模样,“昨夜还有人提过,你睡过一晚,便忘得干净吗?”

“不记得。”蔺晨笑出一口白牙,“只记得美人歌舞,醇酒香洌。”

“今日靖王正妃发引出殡,金陵缟素,不得弄丝竹。”她叹口气,自估了一次天色,又道:“时辰近了,执仪的队伍是要从主街上走的。”

蔺晨对这事似是不怎么在意的模样。小炉搁于炭火之上,红光细密地舔舐着炉底,水隐隐有沸状。蔺晨着手碾茶,留水备用,炉上的水汽腾起,袅娜在一室之内,阿嘉起身推开了窗子,冷冽的气流登时便卷了进来,吹起女子的鬓发。

“还真是选对了时日。”

“什么时日?”

“我是道出殡的时日当真选对了——若早一日,天气暖熏熏的,城中兰叶参差,桃花半红,如何起得了悲声?”水过二沸,蔺晨倾了一盏茶,一边凑近天光来望茶汤的色泽,一边这样开口。

阿嘉扶着窗棂,远望了一眼空旷的街道,许久,轻轻地说:“听说靖王的正妃只有十六岁,已病了一些时日,可惜没能撑过冬日寒时。”

“如此说来,嫁娶岂不只是一年之前的事情?”蔺晨说了一句,拍了拍自己身边的位置,“不要临着风——来饮茶。”

阿嘉在寒风中抖了抖肩膀,回身坐定,接了一盏暖茶,又看了蔺晨一眼,摘掉他濡湿而贴在额角的一缕散发。

“你去年时也在金陵?”

“我行船向滁州去,在金陵停了一日,白日听见街上有十余骑打马而过的声音,旁人说是靖王带府兵去隰沼间射雁。若不是嫁娶,射雁做什么?”

阿嘉点点头:“大抵是去年春日的事情,如今算来,尚不满一年——听人言,那是溧州太守的女儿,匆忙间嫁了,连病都这般匆忙。”

蔺晨听她这样讲,将茶盏送到唇边的手便顿了一下。

“‘匆忙’?”他问,声音里满是好奇,“如何‘匆忙’?”

“也是上个春日里听说的——靖王的婚时实则不是一个大吉之日,是陛下一定要太常太卜在五月前选一个,不然便要治罪下去,太常卿不敢违命,便马马虎虎地选了一日;连王妃也是如此,婚前尚未见过靖王的生母,从溧州到金陵,马还没歇息过来,人已大婚了。”

蔺晨沉默了一阵,说:“可怜。”

“‘可怜’,大抵如此。金陵的王孙贵胄,婚娶的皆是朝臣嫡女,抑或宗亲,只有这位是溧州来的。”阿嘉说着,皱起眉头,细细地捏着指尖,算了算时日,“说来也不是不无道理——大案过去方才两年。”

“什么案子?”

“你是琅琊阁的少阁主,为天下人答疑的,为何诸事都似是不知。”阿嘉嗤笑一声,斜眼觑他,蔺晨陪她笑了笑,只说:“方从东海上回来,连罢市的日子也不记得。”

“废王禹的案子,赤焰谋逆那件。”

蔺晨倏忽沉默了。

“那时巡防营夜夜在坊间拿人,刽子手的刀刃都已砍到翻卷,半年时间里没人胆敢高声讲话。你若讲你不知这案子,我可是不信的。”

阿嘉说着,转手扣了一下蔺晨眼前的那方案几,扬起眉梢,等他回应。

然而蔺晨丢下茶盏,匆忙起身,快走出两步复又折回,取了放在一旁的珠玉步摇。

“你去何处?”阿嘉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地护住险些被他带翻的茶炉。

“去找云雍!“他匆匆地答。

 

歌楼虽建在市坊之内,有一面却临着金陵的主街。蔺晨沿廊一路走到尽头,看见云雍正斜倚着栏杆,向远处望着,手掌轻轻拍栏。他再走近些,听见她以极低的声音清唱:“对酒歌,太平时,吏不呼门……”

“王者贤且明,宰相股肱皆忠良。”他抢着以极低的声音接唱了下一句。云雍回头,很鲜明地为这词句嗤笑了一声。她与歌楼中的尽数女子一般,都着素衣,不佩珠玉,笑起来时眼角有一丝细细的纹路不曾遮掩,整个人显得美丽而苍白。

蔺晨面上是微笑的,嘴上却说:“不要笑,不要笑,若是被某一路探子听到了,报到诸如悬镜司的地方去,他们便要来割你的舌头。”

云雍知他只有玩笑的意思,柔软干燥的手掌摩挲一遍栏杆,也说:“我只道少阁主素来当歌且歌,怎么今日声音弱如蚊蝇?”

“方才听阿嘉说,今日皇七子的正妃出殡。高歌于此,于逝者不敬。”

他说着,将藏在袖里的步摇递了过去。云雍接过,仔细看了一眼,叹着摇了摇头:“昨夜侍女持烛找到天明,未曾寻见,原来是落在你那里了。多谢。”

“不必言谢。”蔺晨说,“向你问一个人。”

“何人?”

蔺晨向栏杆临着的街道扬了扬下巴:“皇七子,靖王琰。”

他这句话方才落下,仿佛某种突如其来的呼应,长街遥远的尽头起了鼓声。寒风一卷,歌楼之上有帘幕翻飞,其下院落中泛绿的柳枝在风中显出近乎灰暗的微弱绿意,亭台楼阁都在这阵寒意中瑟瑟发抖。

云雍向街道远去的方向轻轻指了指:“我未曾见过他。仪仗已起,你自己看。”

“金陵城中有名有姓的人物,怎会有你未曾见过的?”蔺晨随她倚到栏杆上,目光放得远了,嘴上继续追问。

“皇七子领着军职,按律,军中流连于歌楼舞坊者与私自蓄奴者同罪,都是杖五十,革职代办,将军与士卒同罪。”

“如此说来……”蔺晨拉长声音回应了她,别有意味,“听说昨夜东禁苑的几位将军都在楼里的。”

云雍轻轻一笑:“你若试着去兵部告他们一回,尚书大人未必不会当真。”

“我何苦。”蔺晨笑了一声。

“这是昨夜几位将军在席间对乐娘们说的。”

“那我倒想试着去告他们一回了。”蔺晨淡淡地说,“而靖王不同吗?”

“祁王禹待他如同胞幼弟,自幼教导。赤焰一案前他出使东海,奉大梁的节旌,金陵都道是祁王禹见他困于生母的位份,意欲寻得一个办法让他加珠而享亲王爵,不想靖王尚在东海未归,金陵这边却坏了事。”

“‘坏了事’?如此说来,你也认定是祁王谋逆、赤焰造乱了?”

“按你方才所言,我若说些别的,悬镜司便要割我的舌头。割了舌头,我可唱不得歌了。”

云雍这般说着,将身子向栏杆外探了探。蔺晨随她的目光看去,远远地,看见一队人马缟素而来,缓缓沿街走向金陵的城门。一路之上没有香烟缭绕,也没有乐声哀恸,行人三三两两地回避,再偷偷驻足回望几眼,也都依次散开。

“当头那个便是他了,看得清吗?”

蔺晨努力地张望了一番。风仍很大,吹得他眼睛里像是有了沙子和冰,然而风也梳理开云雍漆黑而不曾束起的长发,发梢飘到他的眼前来,带来一股很淡的花香,让他恍惚间觉得楼中格外温暖而街上格外寒凉。

这支人马逐渐走近了一些,蔺晨隐约看得清当先那人的黑马。

“他的背很直,马很好。”蔺晨说。

“说到马……”云雍迟疑了一刻,望了楼下街上的来者一阵,复又低声开口,“我似是当真见过他的。”

她捉回了自己随风而动的发尾,手肘支在朱色栏杆上。侍女追到凉台上来,想给她添一件氅衣,她接下衣物,把步摇递了过去,要侍婢帮她笼一笼头发。

“大抵四五年前,七月流火,光天化日,赤焰军和西山营的少年士卒当街斗殴,沿着主街打了一路,到这楼下时,我正和阿嘉正在栏杆边瞧热闹。赤焰的少帅吱哇乱叫着要阿嘉把手里的小杯投下去,阿嘉不知他要做什么,只照做了,他便一把接住,喊了一声‘景琰’。道路一侧旋即有一骑冲出,马上的人手拿一把弋猎时的小弓,从赤焰少帅的手中捞走杯子,打马冲出,又回弓压弦,正好将玉杯弹射在西山营里领架的少将军的额头上,人登时应声而倒。”

蔺晨听她栩栩如生地讲,自己拟想那情景,笑了一下:“不至闹出人命,但少不了额头上落了一个杯口那样大的淤青,经月不消。”

“正是。”云雍说,“赤焰的少帅把靖王从马上拉下来,两个人便在楼下揽肩搭背地大笑。楼高人远,我只记得他穿红衣,他的背很直,马很好。”

她这样说着,远远而来的人马又走近了些,蔺晨得以看清他们的玄色衣甲与白幡。

“如此说,皇七子与赤焰少帅,交情不浅?”

“何止不浅。”云雍说着,声音淡淡的,“不过都是旧事了。”

那一支人马与他们距离渐近,宛如遮蔽视野的纱幕层层揭开。蔺晨当先看清马上的少年人,他也穿与府兵一色的黑甲,披了一席白苎麻色的披风,持缰的手臂绷得笔直。他骑马在前,棺椁在后,云雍没有说话,蔺晨便静默地看着这支沉默的人马经行而过,马蹄踏过青石,士卒平整地踩着步调,天风一起,枝叶飒飒,吹动他们的发冠外所系的白色绢带,如此望去,整个金陵便如失了颜色一般。

蔺晨倏忽自一旁案几上的瓶里取了一支晚开的白梅,轻轻地从楼上抛了下去。

行马在最前年少皇子倏忽回头。

那支花在不歇的风中轻微地打了一个旋,悠悠地落了下去,无声无息地落定在大街的青砖之上,花瓣被风车扯动,似是不平的呼吸。蔺晨是在看着他的,然而年轻的皇子已行得远了,回望之中,他既没有看到落下的纤细花枝,也没有对上蔺晨的目光。他只是漫长地回望了身后的金陵,而后提了一下缰绳,继续向远方去了。

蔺晨向他远去的方向望,半晌不曾开口,直到云雍瞧他专注凝神的模样瞧得有趣,开口问他:“在想何事?”

“想起我爹前些年收治的一个病人,已治了许久,尚不见好,全凭那人自己的求生之志硬撑下来——生死尚不足扰他,心里却为一个故交而思虑极多。”

“所以?”

“彼时嫌怨他烦,病得说不清话了,却还要念许多的事;今而稍微懂了一些。”

“懂了什么?”

蔺晨一笑:“美人难得。”

他一边这样说着,一边转身便喊人备马。云雍不在意他要向哪里去,倒是阿嘉在楼阁上叫他的名字。蔺晨扬眉一笑,挥了挥袖:“且追春色去。”

 

去溧州城三十里,有驿肆名平陵。

蔺晨一路南行至溧州,正得到皇七子正妃在兰陵下葬的消息。他在平陵驿住了十日,第十一日的黄昏时,官道上马蹄声叠起,有二十余骑披着暮色而来。

驿肆是一座极小的二层木楼,蔺晨在二楼倚栏下望,看见当先而入的副将手持一块朱玄二色的令牌,要驿肆主人洒扫房间,给马匹添足料草。军士在其后鱼贯入内,蔺晨默默地数着人数,待数到最后一个进入驿肆中的年轻皇子,发觉这一行是二十四人。

驿肆之中只有二十四张薄榻。

驿肆主人扬起脸看着楼上的蔺晨,一脸为难的模样。

蔺晨听见年轻的皇子用很低但能传得很远的声音问:“怎么?驿中还有别的住客?”

“只有我一人。”蔺晨站起身来,抬手拍了拍二层的栏杆,“按律,我当为诸位避让。”

军士之中有人低低地交谈,年轻的皇子按着腰间的佩剑,与执腰牌的副将耳语几句,副将仰头便向他道:“无妨,我们拼榻便可。”

蔺晨答了一句“多谢”,向他们二人各自行了一个薄礼。萧景琰似是没有听他讲话,眼睛也不曾抬起,只近乎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转身便离开了驿肆。军士依次跟随他离去,到夜幕遍垂时三三两两地归来,伴着马蹄与马匹的低声嘶鸣。他们大抵是在河道间刷过了马,胸甲都已卸掉,袖口俱是湿漉漉的。

蔺晨在门前等到夜深,等到军士都已逐一安寝,驿肆之中只余他桌上有一灯如豆,也不曾见萧景琰回来。

二更过时,蔺晨等得实在无聊,伏在案上睡着了。粗糙而老旧的案几有一股陈年的油味,极窄,一畔有灯苗荧荧发烫,起着味道浓重的细烟。蔺晨睡得极为安稳,混乱而不辨事物的短梦中,他似乎看见萧景琰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眼眸低垂,肩头披着如霜般干净又如雪般温柔的月光。

而后蔺晨醒来,油光昏黄,他发觉萧景琰当真就在门前,正将驿肆柴门的门板一片一片安上。

他轻轻地清一下嗓子,萧景琰身形一顿,回身望他,不知该说什么的模样,半晌只道:“先生。”

蔺晨听他的声音,开口:“殿下可是染了风寒?”

萧景琰正在拼最后一块薄薄的门板,闻言,只道:“无妨,过几日自当好了。”他说着,突然反应了过来,背脊一僵:“先生叫我什么?”

“‘殿下’。”蔺晨慢慢地重复了一遍,没有起身,但是抬手一礼。萧景琰直直地看着他,眼睛里写着疑惑和戒备,蔺晨便说:“殿下虽不着金甲,不擎大梁旗号,却没办法换掉脸孔。”

“先生识得我,我却不识得先生。”萧景琰淡淡地说。蔺晨执着地看了他一阵,能从他的脸上那些鲜明的情绪之下读出一些极为有限但也不可抑制的好奇,然后想起他着实很是年轻。

“在下姓蔺,是个江湖郎中,习于望闻问切,总对人的面孔和声音记得更深一些。”蔺晨说,“几年前,有一日在金陵街市上,殿下打马而过,红衣金鞭,旁人向我道那是殿下。”

萧景琰点了点头,近乎全然出于礼节地询问蔺晨为何旅居。蔺晨随口说自己自会稽向蕲城去,萧景琰闻言想了想,问了几句蕲城的风土,便似没有继续说话的意思。驿肆之中只有两张案几,蔺晨倚靠了一张,萧景琰便选了另一张,入座之前解下了腰间的剑。

蔺晨从案下摸出了早已备下的酒坛:“殿下为我匀出一张榻,我请殿下喝酒。”

萧景琰愣了愣:“先生在此久坐,便是为此?”

“当然是为此而等。”

蔺晨将酒坛推到他面前的案上,见他不动,索性又拉回酒坛来,自己拍开封泥,浅尝一口,再递过去。

萧景琰还是坐在那处,没有动作,也没有表情。他像是突然间失了神,昏暗的油灯光芒将他的面孔切割得光影分明,暗下去的那部分似要永恒沉在暗色里。

许久,他近乎艰难地说:“本王没有疑心先生的意思。”

蔺晨说:“我知道。”顿了顿,他又说:“这酒名为‘朝露’,只产在东海一处,饮时需以掌心大的珠贝打磨成酒盏,酒浆倾入,盏中珍珠沉浮——殿下府中自有金银珠玉,我在江湖之远,便以天下难得的好酒相赠。可惜身处荒郊野驿之中,没有珠贝之盏。”

萧景琰说:“我饮过这酒。”

蔺晨微微睁大了眼睛。

“两年前曾出使东海,在宴上便饮过此酒。人说此酒饮之便可忘忧。”

“两年前我也在东海。”蔺晨说,目光是恳切的,“或曾遇到过殿下,不曾打过照面,没有认出来罢了——当为此饮一盏。”

他说着,从案下摸出留给自己的那坛酒,拍开封泥,喝了一口。

萧景琰说:“我有军令在身,快马加急,日夜行军,不得饮酒。”

“殿下有风寒未愈,少喝一点,便算作是药,不算是酒。”蔺晨轻声说。

萧景琰半晌无言,而后拿起酒坛,向地上倾了一些,再喝上一口。他微微闭了一阵眼睛,吞咽显得艰涩,蔺晨听到他几乎嘴唇不动地说:“譬如朝露,去日苦多。”然后他低低地咳了一声。

蔺晨近乎毫无来由地觉得自己心上被刺了一下,在某一个很深的地处,不轻不重,有些难以言表的复杂的疼痛。他饮着酒,却在酒浆中尝到些同样近乎毫无来由的苦意。他不由自主地看向萧景琰,然而对方已经就着酒坛自顾自地喝了起来,那双很年轻而很分明的眼睛中有些很漫长的疲惫,他在甲衣之下的肩脊很单薄。

年轻皇子喝酒的凶狠模样同样出乎蔺晨的意料。他想他应劝一句“这酒易醉”,然而萧景琰的目光一横而来,竟似是他在多嘴。他们两人在这份深压着脊背的沉默中径相对饮,似是极深而极重的沉默是可以染人的。蔺晨饮酒的速度不及萧景琰快,萧景琰饮酒就如饮水,带着些近乎发泄的力气,甚至一个失手,跌碎了空空的酒坛。

蔺晨不知萧景琰是醉了,还是累了。年轻的皇子伏在案上,头埋在手臂间,肩膀有些微微的发抖。有一阵他似是不安地沉入了睡眠,呼吸沉重,露在外的耳朵已染上一层近乎鲜艳的醉色。

蔺晨缓缓饮着自己的那坛酒,许久,见萧景琰当真要昏昏沉沉地倒在那里,便叫了一声:“殿下?”

他叫过两遍,本想轻轻地拍他一下,然而萧景琰自己动了动,低声沙哑地嘟囔了一句。蔺晨还不及回答,却见对方猛地坐直背脊,宛如林间被空弦声惊起的鹿。

 “……殿下?”

空气中的艰涩的沉默弥漫了许久,萧景琰轻轻地摇了摇头。他的手指在案几上紧收成拳,眼睛已充了血,鲜红得令人不忍。

蔺晨说:“殿下可知为何这酒使人忘忧?”

萧景琰近乎茫然地看了他一阵,然后说:“不知。”

“此酒虽为佳品,快饮却极易使人大醉。听闻醉者将醒未醒时,恍惚中仿若行船海上,满目只见云雾缥缈,沉浮茫然,诸事皆不记得,自然也不存忧愁之事。东海人饮此酒的盏中放置珍珠,有一说便是为了防止宾客快饮,大醉失态。”

萧景琰道:“那你说,我醉了吗?”

“要醉了。”蔺晨一笑,“我猜殿下不醉,是不会问出此般问题的。”

萧景琰没有回应。他又陷入他的沉默中去,他的背仍坐得很直,留给蔺晨一个被光均匀地照亮的侧脸,看上去像一幅又精细又黯淡的静止画作。他自是没有看蔺晨的,蔺晨却在看着他,有一个或更多的瞬间,蔺晨想要伸出手去描一描对方的眉眼,然而当他的手指真的不可抑制地在袖中动了一下,他才猛然被惊醒似的抬起了眼睛。

蔺晨低低地深吸了一口气。他说:“殿下看起来很难过。”

萧景琰的答复是伸手向蔺晨要他未喝完的那坛酒,他的目光如同冰下的波流。蔺晨把剩下的半坛酒送到萧景琰手上,轻声说:“如此这般,殿下是要一醉不起的。”

萧景琰饮酒,不语。

“殿下可是在想什么事情?”

“怎么?”

“自吐谷浑西去,有国名安息。我自海上泛舟,曾于船队中遇到一个安息人,高鼻深目,鬈发黑须。他说他自安息向天竺去,路遇海难,一路漂流,终至日出之地。我邀他在船上饮自酿的粗酒,他讲西域的风土见闻,只讲话,不喝酒,最终道他的故乡有句俗言,叫做‘醉中思虑,醒时做决’。”

蔺晨自顾自说着,不待萧景琰有所回应,又接着说:“然而殿下痛饮一场‘朝露’,醒时早已把思虑之事忘得一干二净,哪里还有做决断的余地?如当真有所思,不如便对我讲——殿下有愁,我也有愁,只是我与殿下饮了同样的酒,到明日醒时,今日所闻所言,便都与殿下一同忘了。”

萧景琰半晌不曾开口,终究只道:“先生看上去不似心怀忧愁之事。”

“有无忧愁,唯人自知。”蔺晨说,“更有虽心怀思虑却无人得以言说的境况,自欺无忧,实则忧思深埋,动辄痛饮……便如殿下。若殿下是个江湖客,我便偕殿下来高歌一曲,以箸击节,待到杯盏碎尽,忧心之事大抵便消去了。”

“那先生唱吧。”萧景琰说,“我听着。”

蔺晨却笑了。

“殿下的亲卫都在驿肆中深眠,我若唱起来,难免不会被诸位丢出楼去揍上一顿,可惜了殿下还为我留出一张榻。”

萧景琰说:“那我们便出去。”

这回蔺晨着实吃了一惊,然而萧景琰说完这句,立即起了身,开始拆卸他方才拼好的门板。皇七子的额角出了汗,面颊上存着酒醉的绯色,手却依旧很稳。他把门板卸掉,蔺晨吹了灯焰,外面的月光便倾进楼里,细腻清澈地流淌一地。

“今夜月好,”蔺晨说,“得幸与殿下同游。”

萧景琰带着他的剑,去马厩牵他的马,蔺晨走在他身后,踩着驿外路上所铺的粗砂,见他突然有一步走得不稳,身子危险地晃了一下。蔺晨伸手去扶,闻到对方身上真切而深重的酒味,像场铺天盖地而来风暴。

“殿下醉了,骑马莫要摔断脖子。”

然而萧景琰瞪了他一眼,目光居然像个孩子。他挣开蔺晨的手,其后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之稳。马厩中有两个执火戍夜的军士,见萧景琰来了,都是吃了一惊的模样,萧景琰便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牵出自己的马来,再回首,却不见蔺晨照做。

“我与殿下乘一匹。”蔺晨凑近来说,手指梳进萧景琰的黑马的鬃毛里,复又压低了声音,“我当真怕殿下摔断脖子。”

萧景琰大声嗤笑道:“笑话。”他要军士把蔺晨的马牵出来,缰绳亲自交到蔺晨手上,自己蹬鞍打马,伴着清脆的蹄声径自远去了。

萧景琰的马跑得极快,蔺晨被迫催马追了他好一阵,方追上了两人之间相隔的一箭之地。这一夜的月色极为明朗,圆月高悬,萧景琰的马是识路的,一路快奔,涉过两次浅水,最终停在一处河滩之上。萧景琰下马,不在意地拂了拂先前被水花沾湿的衣摆,亲昵地拍着马匹的脖颈,放马去饮水。蔺晨跟在其后,听萧景琰道:“此处的水好过驿肆,可让马匹多饮一些。”

“殿下回驿肆之前,便是在此处吗?”蔺晨问。

萧景琰看了他一眼。这一眼望来,星月的光芒都照在他的眼眸中,年轻的皇子不怎么想回答他方才的问题,而模样又似是没醉了,他的眸子清明得像两泓凉泉。

“这里很静。”萧景琰说,“先生方才有什么想要高唱的,便在此处高唱便是了。”

“如此说来,我还是唱不得的。”蔺晨说,“天地希声,我突兀开口,便唐突了这片静意。”

萧景琰愣了一下,随即他反手用马鞭在半空中抽了一声炸裂似的脆响,听得蔺晨也随着愣了一下。

“先生若不唱,便回去吧。”他淡淡地说着,眼眸中的光芒却是锋利的。

这一回蔺晨终于认定萧景琰是醉了的,哪怕他骑马极稳,哪怕他的句子说得圆整,他乍起的喜色和怒色都冲破了他那身上层苍玉似的表象。他在萧景琰的不耐烦中感到一阵毫无道理的窃喜。

“殿下不要恼怒,在下唱便是了。”

蔺晨说罢,当先清了清嗓子。此间风过草野,流水淙淙,他在这片静谧中默默地站了一阵,感受到月光带着些凉意落在他的鼻梁上。有一刻天地和山川都变成漫长而浩大的画幅,然后他想起一个调子,他不寻击节,只是开口清唱。

“日暮途远,人间何世?国士一去,大树飘零;壮士不还,寒风萧瑟。荆璧睨柱,受连城而见欺;载书横阶,捧珠盘而不定。”

夜色深沉,然而月光明如霜雪。借着这份光芒,蔺晨很明晰地看见萧景琰的瞳孔尖锐地收缩了一次。一个刹那间,萧景琰身上的警醒挣扎出夜色和醉意,他显得格外震惊而戒备,但随即他的睫毛垂了下去,蔺晨便看不清他眸中的神色。

“钟仪君子,入就南冠之囚;季孙行人,留守西河之馆。钓台移柳,非玉关之可望;华亭鹤唳,岂河桥之可闻?

“将军死绥,路绝重围。烽随星落,书逐鸢飞。

“西瞻博望,北临玄圃,月榭风台,池平树古。”

蔺晨的声音慢慢地低下去,而萧景琰抬起了头。

“这哪里是歌。”萧景琰淡淡地说,“这该是首赋。”

“确然是首赋。”蔺晨回答,“赋名《哀江南》。”

萧景琰移开了目光。他们又各自静默了半晌,萧景琰的胸膛起伏着,蔺晨等待,然后听见他说:“我本道先生是个朋友。”

“在下荣幸之至。”蔺晨回答。

萧景琰说:“我错了。”

这句话讲出来,夜色似是乍然摔碎出清脆而绵延破裂的声响来。萧景琰按住了腰间的剑,他的手臂绷得很紧,背脊紧张如一只豹子,仿佛拔剑只是下一刻的事情。

蔺晨安静了半晌,开口:“是在下唱错了,殿下不愿听。”

“先生歌中有话。”

“不过即兴而发。”

萧景琰冷冷地问他:“我如何信你?”

蔺晨又是半晌无言,然后他索性伸开手臂,朗声开口道:“在下方才影射朝案,居心叵测,殿下不如一剑取了我的性命。”

萧景琰猛地拔了剑。他急进数步,直直地向蔺晨的胸膛送剑而去,蔺晨的背脊仍挺着,但他下意识屏住了呼吸。

萧景琰收剑在直逼蔺晨心口的时刻。月光落在剑脊上,飞溅着流淌。

“殿下为何不杀我了?”蔺晨问。

许久,萧景琰说:“先生的眼睛很好,不似我在金陵常见的那些。”

他反手将剑丢在了地上,回身不看蔺晨,只留给蔺晨一方消瘦的肩脊。蔺晨缓慢地深吸了许多口气,然后复又轻声道:“殿下真的醉了。”

“你说饮此酒至醉,复醒来时便不记得什——当真如此吗?”

“至少这一夜便记不很清了。”蔺晨说。

“我如何信你?”萧景琰突然问。蔺晨走到他身前看着他,猜到酒浆已然烧灼起了萧景琰的脑子,他辨出对方眼睛里泛起的浓浓倦意。

“若殿下明朝还记得,只管取剑来杀我。在下姓蔺,单名‘晨’,‘鴥彼晨风’的‘晨’。”

“那若只是我忘了,你还记得,又当如何?”

蔺晨的眼睛眨了眨。他去拉萧景琰的手腕,对方没有躲闪,他便拉起对方的手,贴在了自己的脖颈一侧。

“殿下饮得足够多,我虽不比殿下,却也算是饮得够量。殿下可数一数我血脉跳搏的次数,我猜我的不比殿下慢。”

萧景琰听着,当真便去数了。蔺晨看着他的眼睛逐渐睁大,随即瞳孔也缓缓地散大,猜他并不能数出什么确切的数字来,然而萧景琰撤了手,点了点头。他在草地上席地坐下,蔺晨向他一旁坐去,他不曾阻拦。

“我在金陵见殿下打马而去的那次,旁人说殿下要去射雁。”

萧景琰的头垂着,半晌,应了一声。

“殿下是自兰陵来?”

萧景琰又应了一声。

蔺晨说:“殿下节哀。”

萧景琰半晌无言,就在蔺晨以为他已睡着的时刻,他突然开了口。

“我有一个阿姊,近十年前嫁到北燕去了。她从前养在我母亲宫里,嫁前我从未见过她,她却是识得我的。她嫁那日,仪仗已出了金陵城,雕车自我身后过,她突然大喊一声我的名字,惊了一众人马,传成了一时的故事。”

“两年前我从东海回来,回宫复旨时婚旨便直直地宣下来。我见到阿茕的时候便觉得,她太像我那个阿姊了,她也像是突然被人拖上远行车马的,她也喊过什么人的名字。”

“王妃的名讳,是作‘茕’吗?”

萧景琰却笑了一声:“你知与不知有何关系?反正到了明日,总要忘的。”

蔺晨长长地叹了口气。萧景琰的笑容消散得很迟,不似是他的笑意深,而似是醉意彻底浸透了他的颅脑,而蔺晨望着他,眼睛里存着些特殊的光亮和决断。

“殿下可知我为何愿请殿下喝酒?”

“你说为何?”

“因为在下虽是个江湖郎中,却也做为人解惑的生意,且从未失手过。我与殿下有缘,见殿下的难过,想为殿下做解。”

“你要如何解?”

蔺晨说:“解不了。”

“什么?”

“我说,殿下的难过,在下解不了。”

“为何?”

“因为殿下所执着的东西,不是我所给的,都要殿下自己去解。”

“我执着于什么?”

蔺晨没有说话。萧景琰安静地等待,不见蔺晨开口,许久,他自己的身子先倒了下来。蔺晨匆忙地扶了一把,萧景琰倒在他肩上,呼吸平稳而低沉,带着丝丝缕缕萦绕的酒气。

蔺晨贴着对方的耳朵道:“殿下所执着的,唯心而已。”

他尝试着把人拉起来,然而萧景琰不醒,腿脚都是沉重的。蔺晨索性便让人躺在自己腿上,给他盖了一席自己的外袍。他自己再躺进新生的春草中去,仰面而望,星月照遍,仿佛一片夜幕中倾泻而下的璀璨海洋。

“唯心而已。”他轻声对自己说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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